清明前夕踏访谢冰莹故居散记
李 凡
清明前的雨,总带着三分缠绵,七分轻愁。那天午后,我和同事李红中、李正华沿着铎山镇龙潭村的公路往厂区走,路边新立的蓝色指示牌突然撞进眼帘——"谢冰莹故居"五个白字在阴云下格外醒目。李红中猛地停住脚步,指着牌子转头看我们:"这就是那个写《从军日记》的谢冰莹?咱们冷水江还有这号人物的故居?"
李正华右手摸了一下后脑袋后,凑近看了看牌子上的小字:"好像是。以前在地方志里见过,说她是龙潭村人,民国时期很有名的女作家,还是个女兵。"我心里也泛起一阵讶异,在这座小城生活了五十多年(在外奔波三十余载),听过太多关于锑都的矿冶故事,也听过新化谢冰莹的故事,却从未想过脚下的土地正是孕育这样一位传奇女性的故乡、且当地政府已于早年帮她修缮了故居,并列为湖南省级文物保护单位。"既然路过,去看看吧?"李红中搓了搓手,眼里透着好奇,"也算给清明添点凭吊的意思。"这也是我第一次探访第一位女兵作家的故居。
我们顺着指示牌旁的岔路往里走,水泥小径蜿蜒穿过一片油菜花田。雨后的油菜花瓣沾着水珠,金黄得沉甸甸的,风过时簌簌落下来,像撒了一地碎金。远处的山岚裹在薄雾里,近处的农舍炊烟袅袅,鸡犬相闻里,倒有几分"暧暧远人村,依依墟里烟"的意境。李正华边走边查手机:"了不得,谢冰莹可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女兵作家,鲁迅都夸过她的文字'有力'。"
"一个女人家,放着安稳日子不过,跑去当女兵?"李红中咂咂嘴,"搁现在都少见,何况那个年代。"我望着田埂上劳作的老农,忽然想起书架上那本泛黄的《谢冰莹散文选》,扉页里她的照片总让我难忘:齐耳短发,眼神清亮,一身戎装却掩不住书卷气。那时只当是遥远的文坛故事,没想过她的根,竟扎在这样寻常的乡土里。
转过一道山坳,几间青砖瓦房在翠竹掩映中露出檐角。没有朱门高墙,没有石狮子镇守,只一道低矮的木栅栏圈着小院,门楣上悬挂的"谢冰莹故居"匾额,是故居修缮时当地知名书法家的题字,笔锋朴拙厚重,带着泥土的温润,倒与这乡土气息相契。守院的老人听见脚步声迎出来,见我们是来参观的,笑着打开栅栏门:"清明前后总有人来,你们是厂里的吧?好多新来的工人都不知道,咱们龙潭村出了个'女兵作家'呢。"
跨进院门的刹那,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。院子不大,却收拾得干净,墙角的青苔爬满石阶,几丛翠竹在风里轻轻摇曳,竹叶上的水珠簌簌滴落,溅起细碎的水花。正屋是典型的湘中民居样式,穿斗式木结构,黑瓦覆盖的屋顶微微倾斜,像老者佝偻的脊背。门楣上的木雕已经褪色,依稀能辨认出缠枝莲纹样,透着旧日的精致。
"这屋子有百十年了?"李红中伸手摸了摸门框,木头凉丝丝的,带着潮湿的草木气。老人说:"谢家人住了三代,她小时候就在这儿长大的。后来她走南闯北,屋子留给亲戚照看,前些年政府修缮过,才改成了纪念馆。"
进屋时,鞋底带的泥点在青砖地上印出浅浅的脚印。正厅里没有华丽陈设,只靠墙摆着一张旧方桌,桌上铺着蓝布桌布,整齐码着几本她的著作复印件,《从军日记》《女兵自传》的封面在微光里泛着旧痕。李正华走出堂屋大门一看院前的石碑刻着谢冰莹生平:"你发现没有?她活了九十四岁,几乎见证了整个二十世纪。"
东厢房的玻璃柜里陈列着泛黄的书稿复印件,最显眼的是《从军日记》的手稿。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在粗糙的稿纸上,有些地方还用红笔涂改过,字迹娟秀却透着股韧劲,像春藤攀着岩石生长。"你看这日期,1926年11月,"李红中指着其中一页,"她当时才二十岁,跟着国民革命军北伐,在炮火里写这些文字,得多大勇气?"
墙上的老照片串起了她的一生。有她在武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女生队的合影,一身灰布军装,腰束皮带,站在队伍里比身边的男兵还要挺拔;有她在东京留学时的留影,穿和服的样子温婉了许多,手里却捧着厚厚的书本;还有晚年在旧金山的照片,满头银发,眼神依旧清亮,背景里摆着一盆中国兰。
"听说她一辈子都在漂泊,"李正华指着一张世界地图,上面用红线标注着她的足迹,从湖南到武汉,从上海到东京,从重庆到香港,最后定居美国,"但写文章总不忘提龙潭村,说这里的竹林和溪水是她最早的灵感。"我想起她在《故乡》里写过:"我爱我的故乡,爱那溪边的浣衣声,爱那竹林里的蝉鸣,爱那田埂上的牛粪香......"原来那些文字里的温度,都来自眼前这片土地。
西厢房还原了她早年的书房模样。一张旧木桌靠窗放着,桌上摆着砚台和毛笔,桌角堆着几本线装书,书页边缘已经卷了角。窗外就是一片竹林,雨打竹叶的沙沙声像在低声絮语。我仿佛看见少女谢冰莹坐在桌前,借着煤油灯的光读书写字,母亲在门外轻声催她睡觉,她却捂着稿纸说:"再写一句,就一句。"
"你说她当年为啥非要去当兵?"李红中坐在条凳上,望着墙上"不爱红装爱武装"的题词,"那个年代的女子,不都该在家绣花嫁人吗?"老人恰好走进来,听见这话笑了:"她呀,从小就野。十来岁就敢顶撞裹脚的奶奶,说'我的脚要走天下,不要裹成粽子'。后来偷偷跑出去上学,考军校,家里人把她锁起来,她竟跳窗跑了。"
老人指着一张黑白照片,上面是几间破旧的土屋:"这是她家老宅原貌,比现在简陋多了。她常说,是龙潭村的山水养了她的野性子,让她敢跟命争。"雨还在下,透过窗棂看出去,远处的稻田泛着水光,近处的竹林绿得发亮,倒真像她笔下写过的样子。
我们在院子里站了许久,望着雨雾里的竹影发呆。李正华望着屋檐滴落的雨水,感慨道:"岁月流转,故居还在,也算留住了她与故乡的牵连。"我想起她晚年想回国看看,却因种种原因未能如愿,临终前曾说,想将骨灰洒进太平洋——那片见证了她漂泊与归来的水域,或许也是她心中另一种形式的"归处"。
离开时,雨渐渐停了。夕阳从云缝里漏下来,给故居的瓦檐镀上一层金边。李红中回头望了望那扇木门,忽然说:"以前总觉得名人离咱们很远,今天才知道,原来传奇就藏在身边。"李正华点点头:"下次得带孩子来看看,让他们知道,冷水江不只有矿山,还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女性。"
走在回程的路上,油菜花的香气混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。我想起谢冰莹在《女兵自传》里写的:"生命是奔流的河,我愿做那河上的船,不管遇到暗礁还是风浪,都要向前航行。"或许正是这种精神,让她从龙潭村的溪边走向广阔的世界,也让这座看似平凡的小城,在历史的长卷里留下了温暖的一笔。
清明的雨,洗亮了故居的青砖黛瓦,也洗亮了我们心里的记忆。有些名字,有些故事,就该在这样的时节被想起,被传颂,像院角的翠竹,深深扎根在故乡的土地上,岁岁常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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