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初见冷水江
2016年10月的湘中,秋雨正绵。火车碾过沪昆线的铁轨,在冷水江东站停下时,我攥着采访本的手心已沁出薄汗。这座被煤矿与钢铁厂环抱的小城,空气中弥漫着硫黄与水汽混合的味道,像极了后来谢伟父亲谢国东递来的那杯浓茶——苦涩里裹着化不开的沉重。
谢国东在出站口等我,深蓝色工装外套洗得发白,袖口磨出毛边。"侯记者,麻烦你跑这一趟。"他的声音沙哑,指节因常年劳作而粗大变形,紧紧攥着一个褪色的帆布包,里面是儿子谢伟从看守所寄来的信,字里行间全是"我没做"的嘶吼。
刘浒的母亲许小红是第二天在冷水江市区的出租屋见的面。女人坐在折叠凳上,面前摊开的是一沓沓复印的案卷材料,边角已被反复翻阅磨得卷翘。"他们说我儿子杀人,可刘浒连鸡都不敢杀啊。"她突然拔高的声音撞在斑驳的墙面上,又弹回来砸在我们之间的矮桌上,震得搪瓷杯里的水泛起涟漪。
那时的谢伟和刘浒,还是娄底监狱里编号模糊的少年。2014年那个夏日午后,冷水江市某中学教师孙某在宿舍遇害,这两个刚满十七岁的高二学生,因"形迹可疑"被警方锁定。三个月后,冷水江市法院以强奸罪、故意杀人罪,分别判处两人无期徒刑。
"他们说有口供。"许小红抖着一份复印的审讯记录,"可那是熬了七天七夜审出来的!刘浒说,警察把他的头往墙上撞,说'认了就能回家'。"谢国东在一旁补充:"谢伟的口供里,连作案工具都说错了,可法院还是信了。"
我去了那所中学。案发的教师宿舍楼下,野菊开得正盛,几个学生抱着书本匆匆走过,提及两年前的案子,都低下头加快脚步。一位不愿具名的老师叹着气说:"孙某老师人很好,就是性子直。那天下午有学生看到一个穿黑夹克的陌生男人在宿舍附近转悠,不是谢伟他们。"
这句话成了我调查的第一个支点。接下来的二十天,我辗转长沙、娄底、新化四地,找过当年的目击学生,访过办案民警,甚至蹲在冷水江市公安局门口三天,想问问那份"零物证"的判决究竟如何形成。接待我的民警只递来一杯热茶:"案子已经判了,记者同志,别添乱。"
二、报道出街的前夜
2016年12月的长沙,冬雾锁城。我把三万字的调查笔记摊在出租屋的地板上,谢伟和刘浒的照片压在最上面。两个少年穿着校服,眉眼清澈,谢伟嘴角还带着笑,刘浒背着书包,眼神里有对未来的憧憬。很难想象,这样的孩子会被贴上"奸杀犯"的标签。
叶竹盛律师是这时联系我的。这位华南理工大学的法学教授在电话里沉默许久:"侯记者,你掌握的材料足够颠覆原判,但刊发会很难。"他连夜从广州赶来,我们在网吧里逐字核对细节:警方认定的作案时间里,谢伟正在医院陪母亲输液,有监控为证;刘浒的班主任能证明他当时在教室自习;所谓的"作案工具"从未找到,现场DNA与两人完全不符。
"这些都是铁证。"叶律师用红笔圈出卷宗里的矛盾点,"可为什么会判?"
那年元旦,我带着修订后的稿件去了冷水江。谢国东和许小红在印刷厂门口等我,手里提着刚买的橘子。"侯记者,我们不识字,但信你。"许小红把橘子往我包里塞,"哪怕只有一个人看到,也算替孩子喊了一声。"
2017年1月5日,报道终于刊发。那天清晨,我接到谢国东的电话,老人在那头哭:"好多人给我打电话,说看到了,说孩子是冤枉的。"许小红带着打印出来的文章,在冷水江市法院门口站了一整天,手里举着"请还我儿清白"的纸牌,寒风把她的脸吹得通红。
湖南省高院的电话来得很快。一位负责人在电话里语气严肃:"我们会关注,但请不要炒作。"娄底市中院的法官则约我面谈,咖啡馆里,他搅动着咖啡杯:"侯记者,基层办案有难处,有些事...不好说。"
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。后来从知情人处得知,案发后当地要求"限期破案",办案民警承受着巨大压力。更蹊跷的是,有前科的张某当时正在冷水江活动,此人曾因强奸未遂入狱,案发后突然失踪,与目击者描述的"黑夹克男人"特征高度吻合。
"为什么不查张某?"我问那位法官。他避开我的目光,说了句"证据不足"。
三、媒体的接力
报道刊发后的半年,是冷水江最热闹的日子。搜狐"后窗"的记者扛着摄像机来拍谢伟家的老房子,院子里的柚子树是谢伟小时候栽的,已经结了果;红星新闻的记者跟着许小红去监狱会见,回来后红着眼圈:"刘浒说,他每天都数日子,等我们带他回家。"
《南方周末》的深度报道里,第一次公开了审讯录像的片段。画面里,谢伟被按在椅子上,脸上有明显伤痕,民警拿着笔录念:"你就照着说,不然别想睡觉。"刘浒的镜头里,少年一直在哭:"我没做,真的没做。"
澎湃新闻的记者找到了张某的邻居。那位老太太说:"张某案发前几天还跟人吵架,说要'搞个大事'。"大风新闻则挖出张某在广州的落脚点,2017年夏天,警方终于在广州某出租屋将其抓获,从他住处搜出的一件黑夹克,与目击者描述完全一致。
"真凶落网了!"谢国东拿着报纸冲进我住的旅馆,报纸上的张某眼神凶狠,嘴角有颗痣,与现场附近监控拍到的人影特征吻合。那天,许小红买了鞭炮,在监狱门口点燃,鞭炮声里,她对着高墙喊:"刘浒,你看,坏人抓到了!"
可冷水江市法院的反应让所有人意外。2018年春,张某因另一起盗窃案被判刑,但关于孙某遇害案,判决书中只字未提。叶竹盛律师团队向最高检申请抗诉,要求将两案并案侦查,得到的回复是"等待湖南省高院复查结果"。
"他们在拖。"叶律师在辩护团会议上拍了桌子,"张某的DNA比对结果出来了,与现场遗留物部分吻合,这还不够吗?"
那年秋天,"没药花园"的系列文章刷屏朋友圈。这位擅长犯罪心理学分析的自媒体作者,把所有报道和卷宗拼接起来,画出时间线:张某的活动轨迹与案发地点高度重合;他的手机信号在案发时段出现在现场附近;其入狱前的日记里,有对孙某的骚扰记录。
"这就是铁证如山。"文章最后写道,"可两个少年还在监狱里,等待一个迟到的正义。"
读者的愤怒像潮水般涌来。无数人给湖南省高院写信,微博上#谢伟刘浒冤案#的话题阅读量破亿。谢国东学会了用智能手机,每天在微博上发儿子的照片,配文"等待清白"。许小红则带着志愿者去各地征集签名,截至2019年,已有十万人在联名信上签字。
但冷水江市法院依旧沉默。院长在接受采访时说:"维持原判有法律依据,不会因舆论改变。"
四、监狱里的坚持
2019年冬天,我去娄底监狱会见谢伟。隔着厚厚的玻璃,这个曾经的少年已经长到一米八,脸上有了胡茬,眼神却依旧清澈。"侯记者,我没认罪。"他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,带着金属的质感,"他们说认了就能减刑,可认了就真成坏人了。"
刘浒在旁边的会见室。他比谢伟瘦,穿着囚服,坐姿笔直。"我妈还好吗?"他先问的是许小红,"告诉她,别再跑了,我等得起。"
监狱的干警跟我说,这两个孩子是"异类"。同监室的犯人劝他们:"认个错,早出去早好。"谢伟总是摇头:"我没错,认了对不起我爸妈。"刘浒则把刑期当成读书的时间,自学了英语和法律,还写了本日记,里面抄满了《刑事诉讼法》条文。
"他们拒绝一切'认罪减刑'的机会。"干警叹了口气,"这样下去,可能真要关到死。"
谢国东每个月都去监狱。凌晨三点就从冷水江出发,坐最早的班车到娄底,再转公交到监狱,只为能在会见室多待十分钟。他给儿子带的东西里,总有一本《读者》,"谢伟以前爱看书"。有次他在安检处被拦下,因为带了叶律师写的辩护词,"监狱不让带"。
许小红的头发是这几年白的。她学会了上网,每天在各种论坛发帖子,ID叫"刘浒妈妈"。有次账号被封,她蹲在网吧哭,网管看不下去,帮她申诉:"阿姨,我帮你发。"她还去了北京,在最高人民法院门口举着牌子,风雪里一站就是三天,直到被劝返。
"我不怕累。"她跟我说,"就怕孩子在里面熬不住。"有次会见,刘浒跟她说:"妈,我梦到回到教室了,老师在讲课,阳光照在课桌上。"许小红回来后,去了那所中学,在教室窗外站了一下午,眼泪把口罩都打湿了。
五、停滞的复查
2021年春天,张某因其他案件被提审,在狱中突然供述:"孙某是我杀的。"他详细描述了作案过程,与现场细节完全吻合,包括警方从未公开的"死者手里攥着一缕黑毛线"——那是张某毛衣上的线。
消息传来,谢国东和许小红连夜赶往湖南省高院。接待他们的法官却说:"供述不能作为唯一证据,需要核实。"这一核实,就是两年。
叶竹盛律师团队向最高检提交了新证据:张某的供述录音、毛衣纤维鉴定报告、其入狱前的活动轨迹图。最高检回复"已转湖南省高院处理"。可每次去问,得到的答案都是"正在复查"。
"复查什么?"谢国东在高院门口跟保安争执,"人都招了,还要查啥?"他手里的复查申请书已经递了十五次,每次都被工作人员收下,然后石沉大海。
许小红学会了看法院的公告栏。每个月她都要坐四个小时的大巴去长沙,在湖南省高院门口的公告栏前一站就是半天,希望能看到"谢伟、刘浒案复查结果"的字样。有次下雨,她用塑料袋把公告栏里的纸张都遮起来,怕雨水打湿,保安过来赶她,她就坐在地上哭:"让我再看会儿,说不定就有了。"
2023年冬天,我陪他们去了一次。长沙的雪下得很大,谢国东戴着帽子,耳朵冻得发紫,却坚持要等法官上班。"侯记者,你说这雪下得这么大,是不是老天爷都在哭?"许小红跺着脚取暖,手里捧着热乎的包子,"等会儿见到法官,给他们吃,说不定心就软了。"
法官最终没见。书记员出来说:"领导在开会,你们回去等消息。"这句话,他们听了六年。
叶律师在电话里的声音越来越沉重:"程序已经走到尽头,除非有更高级别的干预。"他翻出当年的辩护词,纸页已经泛黄,"我们能做的都做了,剩下的...看天意吧。"
可谢伟和刘浒等不起。2024年,谢伟在监狱里得了肺结核,谢国东去看他,隔着玻璃,看到儿子咳嗽得直不起腰。"爸,我撑不住了。"谢伟的眼泪混着咳嗽出来的痰,"要不...认了吧?"谢国东在外面使劲摇头:"不能认!认了就真成罪人了!"
刘浒则在监狱里绝食过一次。因为管教说:"你认罪,我们就给你申请减刑。"他三天没吃饭,直到许小红去看他,隔着玻璃给他看那些报道:"你看,这么多人帮你,不能放弃。"刘浒才开始喝水。
六、未兑现的承诺
今年夏天,我又去了冷水江。谢伟家的老房子漏雨了,谢国东用塑料布盖着屋顶,院子里的柚子树结了果,他摘了一个给我:"谢伟小时候最爱吃这个。"许小红的出租屋里,墙上贴满了刘浒的奖状,从小学到高中,"三好学生"的字样被阳光晒得有些褪色。
他们还在等湖南省高院的复查结论。谢国东的帆布包里,多了一本日历,每天撕一页,已经撕到了八月。"侯记者,你说这结论,会不会像这日历一样,撕着撕着就没了?"他的声音里带着绝望。
许小红则开始失眠,整夜整夜地坐起来,对着刘浒的照片说话:"妈妈明天再去长沙,再去问问,说不定就有结果了。"有次她在高院门口晕倒,被送到医院,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:"我的材料呢?"
上个月,叶竹盛律师退休了。他最后一次给我打电话:"侯记者,我把案卷整理好了,留给学生们当案例。"电话那头有翻纸的声音,"你说,等我们都老了,这案子会不会还是没结果?"
我不知道怎么回答。我只记得九年前采访时,谢伟在信里说:"侯记者,等我出去,带你去看冷水江的日出,在资江边,可漂亮了。"刘浒则托许小红带话:"等我回家,想再去学校看看,坐在教室里,听一堂完整的课。"
这些承诺,我至今没发兑现。
前几天,谢国东发来一张照片:娄底监狱的高墙外,他和许小红举着"儿啊,坚持住"的牌子,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照片下面有行字:"侯记者,我们还在等。"
许小红也发来消息,说她学会了发抖音,每天发一段视频,讲刘浒的故事,已经有几千人关注。"有人给我打赏,我都存着,等孩子出来,给他当学费。"
我打开抖音,看到她发的最新视频:冷水江的资江边,夕阳正落,水面上金光闪闪。她对着镜头说:"刘浒,你看,家乡的日落还是这么美,等你出来,妈带你来看。"
视频的配乐是《再回首》,那句"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,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",配上她佝偻的背影,让人鼻酸。
九年了,冷水江的雨还在下,资江的水还在流。谢伟和刘浒还在监狱里数着日子,谢国东和许小红还在为复查结论奔波。而我,还在等一个可以兑现承诺的清晨——带着他们走出监狱,去看资江的日出,去听教室里的读书声。
只是不知道,那一天,还要等多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