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月30日我在翻阅《江水冷》主编李小菊老师撰写的文章时,无意中打开了《那篇题为《 深刻怀念谢石老师:我与谢石老师的忘年之交 》的文字,像一枚突然坠落的冰棱,砸在七月的热浪里,也砸在我迟滞的认知上。字里行间的寒凉,漫过手机屏面,漫过两年多的光阴,终于让我惊觉:您,谢石先生,我敬称的堂姑父,已在2023年那个被疫情阴影笼罩的春夏之交清明前日(4月2日)这天与世长辞了。
当年那时,我被疫情游留在惠州,广东的风总是温热的,却吹不散千里之外的讯息阻隔。
我甚至在今年两度与您的侄儿立松君碰面,听他说起举家移居省城的琐碎,竟丝毫未闻您的噩讯。或许是大家都默契地避开了这份沉重,或许是时光的尘埃早已悄悄掩埋了当时的恸哭——直到《江水冷》于2年前推出的怀念您发表的系列文章,像一把钥匙,猝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,也打开了迟来的哀悼。
记忆里的您,始终与“纸墨”二字相连。湖南日报理论部主任的头衔,在我眼里从不是一个简单的职务,那是一种沉甸甸的分量:是笔尖丈量时代的深度,是思想锚定现实的定力,是在油墨香里守着一方舆论阵地的执着。我与您的交集不多,却都刻在人生的某个岔路口,带着油墨的清香,也带着长者的温度。
第一次登门拜访,是在冷水江市农资公司的办公室里飘出焦虑时。那时的资江,还带着工业时代的粗粝气息,资江氮肥厂的废水像一条油墨色的毒龙,顺着球溪涌入江水。岸边的鱼翻着白肚浮在水面,沿岸人家的水缸里漂着说不清的杂质——我以通讯员和村民的双重身份,将这些景象写进了给《娄底日报》的读者来信里。
信见报的那天,公司的空气瞬间凝固。领导的脸色比资江的污水还要沉,主管单位的电话接踵而至,核心只有一个:去找报社,撤回那篇“惹事”的来信。他们说,氮肥厂是地方经济的支柱,是农资公司的重要业务伙伴,一篇“小题大做”的读者来信,会搅乱政企关系,会影响全年的业绩。
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,攥着那份报纸,在办公楼的走廊里来回踱步。脚下的水泥地冰凉,心里的茫然更甚:我说的是实话,可这实话为何成了“负面影响”?就在这时,老父亲打电话来提醒我:“去问问你满中姑父(谢石先生)吧,他在省里报社当记者当站领导,懂这里面的分寸。”
于是我揣着那份报纸,揣着满肚子的忐忑,驱车80多公里走进了您的家(当时娄底市委大院内)。您当时还在驻娄底记者站,家里的书架顶天立地,阳光透过窗棂,在摊开的书本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您听完我的叙述,没有急着评判对错,只是指着报纸上那篇“读者来信”问:“这些事,是你亲眼所见?”
“是。”我答得笃定。
“沿岸村民的难处,你核实过?”
“核实过,有几家的井水都没法喝了。”
您点点头,指尖在纸面轻轻敲了敲:“新闻的生命是真实。既然是事实,就不必怕。”然后您话锋一转,耐心地解释:“但撤回与否,不是简单的‘认怂’。你可以去报社说明情况,不是要求撤回,而是补充采访——比如氮肥厂的整改措施,地方政府的治理方案。读者要知道问题,也要看到解决问题的希望。”
您没有直接给出“撤回”或“不撤回”的答案,却给了我一把拆解困局的钥匙。后来我按您的建议去做,那篇“来信”没有撤回,却引出了后续的跟踪报道,倒逼氮肥厂加快了污水处理设备的改造。再后来,资江的水渐渐清了些,岸边偶尔能看到垂钓的人——我总觉得,那清波里,有您当时那番话的分量。
第二次向您请教,是湖南日报筹备自办发行的当口。那是纸媒变革的前夜,自办发行像一场摸着石头过河的探索,充满了未知的风险:如何平衡成本与覆盖?如何协调与邮局的关系?如何让订户愿意为一纸新闻“买单”?基层的我们,站在变革的门槛上,像望着深水区的泳者,既兴奋又惶恐。
又是您,在电话那头耐心听我罗列出一堆琐碎的疑问。您没有直接给方案,而是给我讲报纸发行的历史:从最初的邮局代发,到市场化浪潮下的渠道变革,再到读者需求与发行策略的联动。您说:“发行不是简单的‘送报纸’,是让对的内容找到对的人。你们在基层,最懂当地读者需要什么,这就是自办发行的底气。”
那些话,像一盏灯,照亮了我们摸索前行的路。后来湖南日报的自办发行在各地顺利铺开,我总会想起您当时的话——原来所谓“指导”,从不是居高临下的指令,而是把经验化作阶梯,让后来者能站得更高些,看得更清些。
这两桩事,在您漫长的职业生涯里,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片段。您指导过的稿件、解答过的疑问、扶持过的后辈,早已像资江的水流,滋养过太多陌生的草木。可于我而言,那是人生中两次重要的“破局”,是在迷茫时遇见的一盏灯,是让我明白“真实”与“方法”同样重要的启蒙。
您走的时候,正是疫情最吃紧的日子。医院的白色走廊里,一定少了寻常的送别者;报纸的版面上,或许有同事写下的悼文,却被更多疫情资讯淹没。您一生与文字为伴,最终却在一个信息爆炸又信息阻隔的时代,悄然离去,连一份及时的告慰,都吝啬地欠着远方的故人。
此刻再想,您的一生,多像您供职的那份报纸:不喧嚣,却有力量;不张扬,却有立场。您在理论版的字里行间,辨析过多少时代命题;在与后辈的交谈里,化解过多少现实困惑。您把思想的锋芒藏在温和的话语里,把职业的操守融进每一次耐心的指导中——这或许就是“报人”二字最深的注解。
立松君移居省城,想必也带着您的旧物吧?那些堆满书架的书,那些写满批注的稿件,那些在报社工作时留下的老照片……它们都成了无声的纪念。而我,只能借这篇迟来的文字,遥寄哀思。
资江的水如今该更清了,球溪的两岸想必也添了新绿。那篇让我陷入困境的读者来信,早已化作江底的泥沙;湖南日报的自办发行,也早已融入报业全媒体变革的洪流。可您当时的眼神,当时的话语,却像岸边的礁石,在记忆的潮水里,愈发清晰。
江水汤汤,载不动太多离愁,却能寄去一份迟到的悼念。谢石先生,愿您在另一个世界,仍有书香为伴,仍有笔墨相随,那里的江水,一定是暖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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