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山的晨雾总带着股松针味。阿秀跪在祠堂的蒲团上,听着香灰落在青砖地的轻响,鼻尖缠着供桌上腊肉的咸香——那是族长家送来的,为着她肚里揣了三个月的崽。
供桌后的神龛里,梅山始祖的木雕脸膛被香火熏得发黑,眼珠是两颗浑浊的黑曜石,正对着堂屋正中的“百子千孙”匾额。阿秀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,粗布褂子下,那点微弱的胎动像颗埋在土里的春种,让她在这祠堂里有了片刻的踏实。
“二房的,烧完这炷香就回去歇着。”守祠堂的老妪用铜火箸拨了拨香灰,“族长说了,你如今是金枝玉叶,井台都不许去。”
阿秀低头应着,额角的碎发垂下来遮住眼睛。她嫁进李家三年,前两年活得像灶膛里的灰,婆婆总在饭桌上摔筷子:“母鸡还知道下蛋,你倒是给我添个啥?”直到上个月郎中诊出喜脉,婆婆才把那只摔了无数次的粗瓷碗换成细瓷的,碗沿还描着金边。
跨出祠堂门槛时,雾刚好散了些。石板路尽头的晒谷场上,几个妇人正坐着纳鞋底,看见阿秀都直起身子笑:“二婶婆这胎定是个带把的,你看这腰身,跟当年大奶奶生柱哥时一个样。”
阿秀摸着发烫的脸颊往前走,耳朵里嗡嗡响。她们说的柱哥是李家大房的独子,今年七岁,已经能背《三字经》了。大奶奶因为生了柱哥,在族里说话比族长婆还管用,连分年货时都能多领两尺蓝布。
回到家,婆婆正站在灶台前搅粥,银镯子在粗布袖子上滑来滑去——那镯子是阿秀嫁过来时带的嫁妆,前两年一直锁在樟木箱里,直到她怀上孩子才被婆婆拿出来,说是“给孙孙积福”。
“快坐下,”婆婆舀了碗红糖粥递过来,粥面上浮着层亮晶晶的糖油,“刚才族长媳妇来传话,说下个月祭祖,让你跟着去上主香。”
阿秀捧着粥碗的手一抖。梅山的规矩,祭祖时只有生了男丁的媳妇才能上主香,未出阁的姑娘和没生娃的媳妇只能在祠堂外等着。她想起去年祭祖,自己站在祠堂外的槐树下,听着里面传来的鞭炮声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
夜里丈夫李根柱回来,带着身山货的腥气。他粗糙的手掌抚过阿秀的肚子,咧开嘴笑:“今天在山里套着只野山羊,我让王屠户留了最好的羊肉,明天给你炖汤。”
阿秀望着他被油灯熏得发黑的脸,忽然问:“要是……要是我生的是丫头呢?”
李根柱的手顿了顿,随即又笑起来,露出两排黄牙:“丫头也中,多双筷子的事。不过妈说了,看你这肚子,准是小子。”他往灶膛里添了把柴,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,“等生了小子,我就把后山那片竹林划给你,以后让他读书考功名,给你挣个诰命夫人当当。”
阿秀没说话,往他怀里缩了缩。她知道李根柱是实心待她好,可梅山的风里飘着的都是“无后为大”的老话,像根无形的绳子,捆着这里的每一个女人。
变故是在一个落雪的清晨。阿秀正坐在窗边做婴儿鞋,忽然觉得腹痛如绞,血顺着裤脚滴在青砖地上,像朵骤然绽放的红梅。她晕过去前,听见婆婆尖利的哭喊:“我的金孙啊!”
再次醒来时,炕头的油灯昏昏沉沉。郎中正在收拾药箱,对守在旁边的李根柱说:“身子亏得太狠,得好好将养。孩子……没保住。”
阿秀的眼泪无声地淌下来,浸湿了枕巾。她听见婆婆在堂屋拍着大腿哭:“我就知道她不是个能生养的!白费了我那么多红糖鸡蛋!”
从那天起,樟木箱里的银镯子不见了,细瓷碗换回了粗瓷的,饭桌上的腊肉也变成了咸菜。婆婆见了她就翻白眼,话里话外都是“丧门星”“不下蛋的鸡”。李根柱虽然还像从前那样给她掖被角,却总在她想说话时别过脸,烟袋锅敲得桌沿邦邦响。
开春时,族长媳妇来家里坐,手里捏着块花布。“二房的,”她呷了口茶,眼皮都没抬,“族长说,你这身子怕是难再生育了。根柱是李家独苗,总不能断了香火。”
阿秀的手攥成了拳头,指甲掐进肉里。
“邻村王屠户家有个侄女,今年十八,壮实得很,”族长媳妇把花布往炕上一扔,“族长的意思是,让根柱纳了她,也好给李家留个后。”
李根柱蹲在门槛上,烟袋锅灭了又点,始终没说一句话。
阿秀望着窗外抽芽的柳树,忽然笑了。她想起刚嫁过来那年,李根柱在山里给她摘野草莓,红得像玛瑙,酸里带着甜。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学着做梅山腊肉,把肉晒在屋檐下,被雨水淋得发了霉,李根柱却吃得津津有味,说“有媳妇的味道”。
“我走。”阿秀站起身,往樟木箱走去。箱子里没什么值钱东西,只有几件旧衣裳,还有她偷偷攒下的几块银元——那是她打算给孩子做长命锁的。
“你去哪?”李根柱终于抬起头,眼睛通红。
“回娘家。”阿秀把银元揣进怀里,“我爹的茶园缺个帮手,我回去采茶。”
婆婆在门外听见了,掀帘进来:“走了就别回来!我们李家不养不下蛋的鸡!”
阿秀没理她,径直往外走。李根柱追出来,塞给她个布包:“里面是我攒的钱,还有……你爱吃的野核桃。”
阿秀没接,也没回头。山路两旁的映山红开得正艳,像火一样烧在坡上。她想起小时候,娘总说:“女人不是藤,得是树,自己能扎根,才能活得旺。”
回到娘家的茶园时,正是春茶采摘的时节。漫山遍野的茶树冒出嫩绿的芽尖,像撒了一地的翡翠。爹看见她,没问啥,只是递过来个竹篓:“正好,今天的茶芽长得好。”
阿秀背着竹篓钻进茶园,指尖掐住茶芽的瞬间,心里忽然亮堂了。她想起在李家祠堂里,始祖像那双黑曜石的眼睛,好像不是在看“百子千孙”的匾额,而是在看每一个弯腰劳作的女人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阿秀的手渐渐磨出了茧,皮肤被晒成了健康的麦色。她跟着爹学炒茶,杀青、揉捻、烘焙,茶叶在铁锅里翻滚时,散发出清冽的香气,比李家祠堂里的香火好闻多了。
那年秋天,梅山的茶叶在县里评上了头奖。买茶的客商挤在茶园里,都说阿秀炒的茶有股“精气神”。族长媳妇也来了,提着块花布,笑得满脸堆肉:“二房的,根柱他……他还是惦记你,那王屠户的侄女没成。你要是愿意,就回去吧,族长说了,你现在是梅山的功臣,啥规矩都能破。”
阿秀正在给客商称茶,闻言笑了笑:“我不回去了。”她指了指漫山的茶树,“这里挺好,茶叶不会嫌我没生娃。”
客商们都笑起来,说这姑娘有志气。族长媳妇讨了个没趣,悻悻地走了。
傍晚收工时,阿秀坐在茶园边的石头上,看着夕阳把茶山染成金红色。李根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,手里拿着个竹编的小玩意儿,是只展翅的小鸟。
“我娘……她病了,”李根柱的声音有点涩,“她说以前对不住你。”
阿秀接过竹鸟,指尖拂过光滑的竹篾:“都过去了。”
“那你……”李根柱搓着手,眼里有期待。
“根柱,”阿秀望着他,眼神很清,“梅山的规矩说母凭子贵,可我觉得,女人贵不贵,不在肚子里有没有娃,在自己能不能挺直腰杆。你看这茶树,不结果子,不也活得好好的?”
李根柱愣了半天,忽然蹲在地上,抱着头哭了。
后来阿秀在茶园边盖了间小屋子,专卖自己炒的茶叶。来往的客商多了,她又学着记账、算钱,还请了几个村里的妇女帮忙采茶,给她们开工钱。
有人说她傻,放着李家二奶奶不当,偏要在山里受苦。阿秀只是笑,递过一杯刚沏好的春茶。茶汤碧绿,香气袅袅,像极了她如今的日子,清清爽爽,带着回甘。
那年祭祖,祠堂里的香案前第一次站了个没生过娃的女人。阿秀捧着自己炒的茶叶,放在始祖像前,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。守祠堂的老妪看着她,浑浊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光。
走出祠堂时,阿秀看见几个年轻媳妇正背着竹篓往茶园走,她们的脸上带着笑,像初春的茶芽,充满了生气。梅山的风拂过她们的发梢,带着茶叶的清香,把那些老旧的规矩,吹得越来越远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