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世纪七几年的日头(太阳),总带着股灼人的劲儿,烤得土路冒烟,也烤得田埂上的野草打了蔫。可只要跟着奶奶出门,那股热意便像被什么东西挡了挡——奶奶左手拄着枣木拐杖,右手摇着把大蒲扇,扇面是浆洗得发白的粗布,边缘磨出了细细的毛边,却总能摇出一阵接一阵的凉。
我是奶奶(麻溪)的头孙,也是她“跑外交”时最贴身的跟班。那时的“外交”,就是走亲访友。奶奶的尖尖脚脚程根本不算快,拐杖点在地上,笃、笃、笃,像给路程打拍子,大蒲扇也跟着这节奏,走三步,“啪、啪”拍两下,有时是拍掉我身上的尘土,有时是赶开嗡嗡的蚊子,更多时候,像是她心里的盘算,摇摇晃晃就理清楚了。
最先熟的是祖父老家筱溪。一进村子,奶奶的声音就亮了:“典字辈的三婶子在家不?”或是对着迎面走来的人打招呼:“这是基字辈发派下的肇娃吧?长这么高了!”她总能准确地叫出每个人的辈分,指着我,一遍遍跟人说:“这是我满仔的大仔我在麻溪这边的头孙,该叫你堂叔公呢。”我便跟着奶声奶气地喊,换来对方手里的一颗糖,或是一把炒花生。筱溪的老屋里,梁上挂着金黄的玉米串,墙角堆着半筐红薯,奶奶和宗亲们坐在门槛上,大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,说的都是谁家添了娃,谁家的稻子收了多少,那些带着辈分的亲疏远近,就在扇起的风里,一点点刻进我心里。
从筱溪出来,往东南走,是奶奶的娘家大劳冲。满舅爷爷家的院子里有棵老槐树,夏天最是阴凉。奶奶一到,就把拐杖靠在树干上,蒲扇递给我,让我给舅爷爷扇扇。她自己则拉着舅奶奶的手,家长里短地说,说我娘纳的鞋底多结实,说我爹在田里的力气多大。舅奶奶总往我兜里塞煮好的毛豆,绿莹莹的,带着豆香。奶奶看着我吃得满嘴绿,用蒲扇柄轻轻敲敲我的头:“慢点吃,都是你的。”满舅爷爷坐在一旁抽旱烟,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,和蒲扇摇出的风,一起把午后的时光拉得长长的。
沙塘湾路口的堂爷爷堂奶奶家,我也常去。堂奶奶的针线活好,总爱在屋檐下纳鞋底,奶奶就坐在她对面,蒲扇摇着,帮她数着针脚。“你这针脚密,耐穿。”“还是你那蒲扇好,摇着不费力气。”她们的话像棉花一样软,我就在旁边追着院子里的鸡跑,奶奶时不时用蒲扇指我一下:“别惊着鸡下蛋。”堂爷爷会从菜园里摘个西红柿,用井水洗了,塞给我,凉丝丝的甜,混着蒲扇带来的风,是夏天最好的味道。
还有邹嘎院的表伯家,木瓜塘那位记不清称呼的奶奶家……每走一家,奶奶的大蒲扇都先一步“打招呼”,扇面上的热气还没散尽,就换成了屋里的茶香和笑语。她总要不厌其烦地给我捋清关系:“这是你表伯,他娘是你姑奶奶的小姑子”“那位奶奶,和你爷爷的堂弟媳妇是一个村的”。那些绕来绕去的亲戚关系,像蒲扇上的纹路,看似杂乱,实则自有章法,被奶奶的话一梳,就清清楚楚了。
大蒲扇的风,不仅扇走暑气,还扇来了好多故事。在谁家的灶台边,奶奶一边帮着添柴,一边说她年轻时的事,说这把蒲扇还是娘家人送过来时,她弟妹给做的,“那时哪有现在的日子,一把蒲扇要扇好几个夏天”。火光映着她的脸,蒲扇在她手里,像个老朋友,安静地听着。
1973年,我背上了帆布书包,开始念书。奶奶的“外交”队伍里,便换了人——我家老二,我的二弟。他比我当年更活泼,跟着奶奶走在路上,总爱抢那把大蒲扇,摇得东倒西歪,惹得奶奶笑:“慢点摇,别把自己扇跑了。”我放学回家,常看见他们祖孙俩的身影,从村头回来,二弟手里攥着糖,奶奶的蒲扇搭在胳膊上,拐杖笃笃地响,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最让我羡慕的,是那年秋天。奶奶带着二弟,坐了长途汽车,又转了火车,去了汉口的伯父家。那是二弟第一次见火车,回来后,跟我讲了一路:火车跑得比风快,窗户上贴着窗花,伯父家的房子不算高,他就住一楼,奶奶的蒲扇在汉口的屋子里也摇过,说“城里的电风扇,凉气不如这蒲扇自在”。我听着,心里直痒痒,想象着奶奶的大蒲扇,在陌生的城市里,摇出的风是不是也带着家乡的气味。
后来,日子一天天过,我长大了,二弟也上学了,奶奶的脚步渐渐慢了。那把大蒲扇,被她洗干净,叠得整整齐齐,放在了箱底。可每当夏天来临,蝉鸣响起,我总会想起七几年的那些午后,奶奶左手拄着拐杖,右手摇着蒲扇,带着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,蒲扇“啪、啪”地拍着,摇出一阵一阵的凉,也摇出了一整个童年的暖。那扇面上的纹路,早已和记忆里的辈分、笑脸、烟火气,缠在了一起,成了再也忘不掉的风景。
再后来,奶奶病倒了。父亲发去加急电报:“母亲病危”,远在汉口的伯父和大哥连夜赶回麻溪。病床上的奶奶,病情总在原地打转,不见好转,也未加重。伯父的假期终究有限,单位催得紧,只好带着纯哥回了汉口。这场大病,终究还是拖垮了奶奶——她的双眼再也看不见了。
从此,那个拄着拐杖、摇着蒲扇走亲访友的身影,彻底消失在乡间小路上。奶奶的大蒲扇,也跟着正式“退休”,被遗忘在箱底的角落,再没见过阳光。
不足两年后,奶奶走了,走的那天筱溪德山伯亲撰挽联:
资水河畔寄哀思,浪咽涛声传悼意
贺岭有泪自悲恸,云垂峰黛锁愁容
我代表肇字辈也学着样要来两张白纸,双眼饱含热泪拿起墨笔书写:
念幼时,抚背温言,每赖婆心消稚苦
痛今日,呼亲不应,空余孙泪洒灵前
自那天起,那把陪了她半生的大蒲扇,终究没能留住最后一缕风,和她的体温一起,成了我永别后再难触碰的记忆。只是每个蝉鸣聒噪的夏夜,总会有一阵熟悉的风,从记忆深处吹来,带着粗布的纹路,带着拐杖的笃响,带着奶奶唤我乳名的温柔——那是大蒲扇摇出的岁月,从未真正离开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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